大地上的漫游者

□安宁

在乌鲁木齐,我没有去找寻纪晓岚曾经生活的故居,似乎二百多年前的他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度过了影响此后一生的两年时光,并不重要。我只想做一个大地上的漫游者,在他用一百六十首诗歌热烈赞美过的西域之城四处走走,仿佛如此,我便可以聆听到被炫目的霓虹和冰冷的水泥遮蔽的历史的声响。

这是7月,太阳正不遗余力地将所有光芒洒落在北纬43°40′37"、东经87°19′52"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点上,这里是距离海洋最远的城市乌鲁木齐。

从呼和浩特乘坐飞机,一路经过连绵起伏的阴山山脉、生机勃勃的河套平原、浩荡奔流的黄河、苍凉冷寂的巴丹吉林沙漠,继续向西,历经三个小时,便会看到闪烁着圣洁之光的天山。这一点莹澈的光,在古老的星球上存在了三百万年,从东向西,绵延两千五百公里,犹如深邃的星光,照亮神秘的西域。

纪晓岚没有如此便捷的交通工具,历经整整一个严冬的长途跋涉,他才从京城行至时人眼中的荒凉苦寒之地。纪晓岚因被贬而黯淡的一颗心,很快被天山上终年闪耀的积雪照亮,也被这片物产富饶、植满故事的地域深深吸引。

就在这里,他认识了扎根沙漠的红柳、可以酿酒秣马的青稞,发现沙滩中“一丛数百茎,茎长数尺”的芨芨草原来是史书中的息鸡草。他还在戈壁滩上与巨蜥相遇,在高山积雪中见到圣洁的雪莲,被“冬积冰,夏储水”的“天生墩”震撼,流连于喀什噶尔山洞里绝美的汉代壁画。

“凉争冰雪甜争蜜”“嚼来真似水晶寒”的甜美瓜果,“登盘春菜脆玻璃”的菜蔬,更是抚慰了纪晓岚贪吃的肠胃。在离开乌鲁木齐许多年后,无肉不欢的他,还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津津有味地记载了让他垂涎欲滴的美食:“骡肉肥脆可食,马则未见食之者。又有野羊,食之与常羊无异。”“山珍入馔只寻常,处处深林是猎场。”

只要有肉可吃、有书可读,人生就没有什么值得烦恼。即便是风雪交加的寒冬,这天山脚下的域外之城,依然是“朝朝煤户到城来”。寒冷的冬夜,炉膛中燃烧的炭火,温暖了客居西域的纪晓岚,让他在不知何时可以转向的人生逆旅中,由衷地发出赞叹:“北山更比西山好,须辨寒炉一夜灰。”


这是盛夏,门口卖馕的小伙子正将一个个酥香可口的滚烫的馕从馕坑里取出来,麻利地打包,交给络绎不绝的顾客。附近的玉石商铺里,游客在精心挑选着温润的玉石。

大巴扎市场中热闹喧哗,即便到了凌晨,依然人头攒动。霓虹闪烁的大道上,行人车马川流不息。我站在交错纵横的高架桥下,仰头注视着夜空中一颗遥远的星星,它正努力穿过漆黑的夜幕,让微弱的星光照亮人间。身后的快餐店,服务生站在门口,迎来送往,高声招呼着客人。形形色色的人向我走来,又从我身边消失。

在这样的城市尚未陷入睡梦的凌晨,我有些恍惚,仿佛穿越时空的隧道,回到纪晓岚笔下瓜果煤盐应有尽有、黄羊野鱼肥硕鲜美的西域之城。

就在这里,纪晓岚记下黄沙大漠、沃野田畴,也记下奇花异草、飞禽走兽。酷暑严寒未曾将他击倒,他笑着起身,掸落灰尘,继续人生奇异之旅。他以孩子般天真赤诚之心,记下“小人国”里的红柳娃、茹毛饮血的野人、关帝庙前的神马、深山大泽中的奇异树妖、把犯人瞬间卷到异地的龙卷风、陪伴其千里跋涉返京的义犬、途中死去却千里托梦探儿的母亲,还以怜香惜玉之心,记下那些流落西域、命运多舛的柔弱女子。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夜深灯火人归后,几处琵琶月下闻”,这是诗人们笔下的域外之城,残酷威严,又寂静清幽。

此刻,被天山雪水浸润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古城里,死亡与新生,离去与抵达,犹如日月交替,在大地上轮回上演。干旱中死去的大树脚下,稚嫩的幼苗正将细小的根须牢牢扎入大地。

去繁华之地寻找路途的年轻人,正与奔赴这座神秘之都的热血青年擦肩而过。人们在这里埋下爱恨,也在这里度过惊心动魄或微不足道的一生。

(本文作者为80后作家,山东泰安人,现为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任教于内蒙古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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